唯识072(下)
(一个勾起来、两点,就是表示给你看这个“示”。为什么叫表示呢?上天垂象,把这个现象挂下来给你看。有些什么现象上天挂下来?太阳、光、月亮、云,一条一条,这是画面,就是这么挂下来给你看。)我们开始读书是六岁入小学,小学学些什么东西呢?洒扫、应对,先学作人。怎么样扫地,怎么样摆桌子,怎么样拿碗,怎么样吃饭,怎么样对老师行礼,怎么样回去对爸爸妈妈行礼,作人做事的一切——洒扫应对。看到长辈讲什么话,不是“你啊,你啊,我啊……”,不可以那么讲,不是这样的。现在没有这个东西了。洒扫应对就是现在的新名称叫做生活教育。现在我们讲了半天,没有生活教育,所以任何一个学生,看到就烦。经常年轻学生来,来,我说你……[录音中断]
……有事情出去了,故意让位,好让他秘密谈两句话。结果有学生坐在旁边:“嗯,这个客人来一定有好听的。”他还公然坐着,还把衣服一拉,坐得更端正听。前两天,我说:“你出去!人家约了要紧的事,你知道不知道?”“是。我以为老师还有好听的叫我听。”他还补充这一句话!你说还是教书的,我说:“你怎么搞的?”后来又把他叫进来骂。洒扫应对都不知道啊!像我们出门,这个察言观色,一看态度就懂了嘛。我说世界上的人都没有秘密的,当他在痛苦的时候,不愿意人家知道的时候,你就不要听了,就走了,让他倾诉心里的痛苦,讲完了就好了。其实谁有秘密啊?大家都有秘密,到了几十岁还找人讲呢:我当年如何如何,什么秘密都愿意讲出来!可见人类没有秘密的。秘密是短暂的那个时候;可是那个时候就属于洒扫应对中了。
所以我们小时候先了解“名”,中国字。学外文也是一样的。所以中国字一个字有时候代表了好几个意义,你要认得。认得了以后,一个最了不起、学问最好的人,当场写两千多字写不出来。平常我们有一千多中国字你认得,学问好得很了,够你用了。所以你看看那个梁周兴嗣写那个《千字文》之难哪!《千字文》这本书,一千个中国字,都不同的字,要把它兜拢来变成意义,包括了历史文化的全部,这个人写这部之难!梁武帝命令他:“一夜要写一千个不同的字。”一夜写完了以后,第二天头发胡子整个白了。“不然要杀你的头!”故意整他。他硬写了这个《千字文》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,我们小的时候念的,“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”,天文地理都包括进去了。所以你把《千字文》都解释完了,你中国文化的基础差不多了。这就是名句。因此我们中国字到现在为止《康熙字典》上有十万多个字,真正平常用的有两三千个字就是大文豪、大文学家了。英文不同,英文是每一个字一个名称。所以英文两百年以前的书、一百多年前的书,不是专家读不懂了。像我们这个名句搞下来,你看五千年文化,到现在一看还是懂,因为经过训诂这个功夫了。没有言语的隔阂,没有地区的隔阂,没有时代的隔阂。照现在白话文这样乱搞啊,将来不得了,你看吧。将来很多事情……这个文化非变不可的,这个问题大了,不多讲了。讲到“名句”,文字的问题。
“名句”,名是名,名就是名称;“句”,把每一个观念兜拢来构成了一个句子,叫做名句。把每一句话每一句话连续起来很美的,叫做文章,叫做“文身”,中文叫文章。所以你看唐太宗的文章:“松风水月”,你把名句分开来,松是松、风是风、水是水、月是月嘛,这不同啊,逻辑上不同。嘿,结果一兜啊:“松风水月”,名句兜拢来变成文章,“未足比其清华”,就变成文身了,就这样美!所以名、句、文身,这个要搞清楚,现在解释这个。
“契经说故。如契经说,佛得希有名句文身。”这个问题很多了。佛经上说,佛悟了道,一个人悟了道成了佛的时候啊,希有,不是世间能够做到的,所有文字、句子都通了。这个话头你们参参看,我想你们年轻同学都有这个话头哦。所以你们不大努力,我当年也上过你们一样的当,上得不多不久就是了;认为一悟了道以后啊,英文不要努力了,一打坐就通了、开悟了。“佛以一音而说法,众生随类各得解。”佛经上说,佛只要一个声音讲法,一切众生都听懂了。所以只要成佛,何必学英文日文啊?都不要学,只想悟道。再加上佛经上:“须发自落”,要出家,头发都不要剃的,自己掉了。那眉毛掉不掉呢?他只掉头发啊?所以都解释(错了)。“须发自落”是自动去把头发剃了。开始我们小的时候看佛经,哎呦,“须发自落”,头会光了的。所以看到法师们光头啊,非常敬佩,须发自己掉了。后来想想,他眉毛怎么不掉啊?这里毛怎么不掉啊?都掉光了,这个人变成什么东西呀?黄瓜一个!这个就不好看嘛!“须发自落”是自动去掉的。“佛以一音说法,众生随类得解。”那为什么还要玄奘法师去取经呢?当时他一句话讲出来,中文经典就有了,中国人都听懂啦。
再说,佛的“广长舌相”,那个舌头一吐出来,遍覆三千大千世界。我说:“佛啊,你不要吐舌头,吐舌头我的衣服都晒不干。”因为太阳都给你遮住了嘛!
所以研究佛经要智慧啊!这些都是佛的法身上表法,法身的境界,不是讲这个肉身。佛来照样要学英文;如果要到中国来,照样要学中文。不过快,智慧高了,一听就懂了,快得很。这个地方也是这样执着!经上说佛得希有文句啊,“佛不要学文章的。”你看看释迦牟尼佛,他的文章十几岁就学好了,怎么不学啊?所以你们光想懒,想悟了道;那么你去悟去嘛!又不好好去悟。光以为自己成了佛就什么都懂了,没有这回事哦!都要努力过的哦!所以这里的错误也是一样,所以经典上说,成了佛得希有名句文身,他自然文章也好,什么也……。他说你不要有这个错误观念。
“此经不说异色心等有实名等,为证不成。”你引用佛经拿来证明这个理论,不成立。
“若名句文异声实有,应如色等,非实能诠。”所谓名相,一个句子、一个文章,都是为了记载、表达意识上的声音。这个声字不一定指讲话的声音哦,什么呢?心声。这个有个经验,像我们从前年轻的时候学佛,修道,挂了一个禁语的牌子,不说话。结果我一个和尚朋友他很想跟我说话,我就是不说话,禁语。我那个和尚朋友说:“嘿!你挂牌子有什么用?你禁得了你的心声啊?!”哦呦,那真是一棒啊这一句话!把我出一身冷汗。我说对啊,外表挂了禁语牌不说话,肚子里还在说哎。而且无聊起来,自己还在里头吵架,自己跟自己两个在吵架,这个心声你禁不了。真到了心声也空了,那行了,那入了观音法门。这个道理你注意啊!
所以此经上说,“名句文异声实有”,这一些代表音声、心声。如果说文字、句子真实有它本身的存在价值,那美国的朋友来一看这个书,应该就懂了,因为文字、句子有本身的功能嘛。它没有用啊,它是白纸上的黑体、线条啊,必须要经过心的唯心作用,说了以后才懂得这个意思。所以名句文身,他说“应如色等,非实能诠”,这个颜色等等只是代表颜色;颜色代表了什么意思,(已经是)加上意识的作用了。
“谓声能生名句文者,此声必有音韵屈曲。此足能诠,何用名等?”进一步说,我们人类的声音不是文章哦,声音不是文章。什么是声?譬如我们念咒子是声,“嗡嘛呢叭咪吽”,声母,什么理由?你说:“老师啊,这个咒子代表什么意思啊?”不要问,不给你解释,解释了你不能成道。你不问,念错了,念成“嗡嘛呢叭咪牛”都可以,你会成功,会成道。这是声。声要加上音,声加上音,两个拼拢来,就叫做韵(诗韵这个韵),那就有语意了,代表了语意了。譬如“啊——”,那是声;“啊”要加上时间、空间,加上各种表情,才晓得“啊”是什么。舒服也叫“啊”,痛死了也叫“啊”,挨打也叫“啊”,吃的好吃也叫“啊”,惊讶也叫“啊”;所以“啊”字的意义就多得不可思议、无量无边谓之“啊”,“阿弥陀佛”,因为它的意思是无量无边。善恶、是非,统统万法都包括了。这是“啊”是声。
这个声要构成了文章的话,如果变成唱歌的话,歌要使人听了掉眼泪,听了会笑起来,这个声音啊,“此声必有音韵屈曲”,要加上韵配拢来。“啊呀!——”就晓得叫了。加一个“呀”字那就不同了,音韵一加上就不同了,“此声必有音韵屈曲。”
“此足能诠”,因此它能够代表了人意识上的一个东西,晓得是什么意思。
“何用名等?”这不需要有个名。名就是名言、名辞。
“若谓声上音韵屈曲,即名句文,异声实有。”假定你认为,声音的上面加上音韵,这个弯弯曲曲、高高低低、抑扬顿挫,所谓屈曲就是抑扬顿挫。抑扬顿挫就是我们讲中国文字音韵的四个阶段:抑就是把这个声音向内收;扬就是向上发展;顿,停了一下;挫就是曲了的声音,弯弯曲曲了,有曲线。“声上音韵屈曲即名句文”,他说这样叫做文句的话;“异声实有”,认为文句的本身的功能,它有它独立存在的道理。他说如果你有这样的观念,你错了。
“所见色上形量屈曲,应异色处别有实体。”那么你看一个画面,画面那个曲线,乃至画面上的颜色,弯弯曲曲的,应该离开画面以后另外有一个单独存在了?其实不是。一幅画,我们看起来是画,你把它分析了不是画,它是每个曲线兜拢来的。所以我们看好的画:“哎呦!好伟大!你看,那么多火花。”你分析了一看,这个家伙乱涂,在上面那么画一个圈,那么泼一泼墨;我们观念错误,兜拢来觉得是火花,颜色就是这个道理。
“若谓声上音韵屈曲如弦管声非能诠者,此应如彼,声不别生名等。”所以音声上面,声跟音两个加起来,抑扬顿挫。他说,我们乐器上面表达的音声“非能诠者”,是听起来好听。我们说:“这个人琴弹得好啊!”他弹什么东西啊?“《高山流水》。”碰到我这个牛啊,对牛弹琴,我承认我是牛,我听了都差不多,反正“叮叮噔噔”的。你说高山流水,我也想得到啊,“嘚溜溜——”哦,这是水流得很急的时候……那是你意识加上的幻想啊!我说琴弹得“嘚溜溜——”这个是流水流得很急;我还觉得是腿跌到了,那个地方摔得很痛:“哎呀,我的妈啊!”听起来不是一样?都是人类的幻想,意识加上的,“如弦管声”。所以乐器的本身“非能诠者”,它并不是表达这个音声,人的情绪、思想配上去。诠就是解释的意思。你再解释起来,我们加以理解这是什么声音。这个能解释的是你的意识,不是声音。
“若能诠,风铃声等应有诠用。”如果声音它本身就是个解释的话,那风吹铃铛响,你问问这个铃铛是什么意思啊?铃铛没有意思,风吹响了,嘀哩当啷。哎,但是你说没有意思啊,这一句话,我们题外生枝,讲一个历史上的故事给你听,就是根据这一句话。
佛法初到中国来是靠哪一个?佛图澄。这位有神通的和尚来,弘扬佛法,佛法才有。所以你们,我讲法师们要到外国弘扬佛法,先得定,修好神通,飞机票不要买;这里说,明天就坐在纽约大厦门口了、白宫大厦门口了,他就信了。开始来的佛图澄他有神通的,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胃蛮脏了,到溪边就那么一抓就拿出来,翻过来,胃洗洗干净再塞进去。那个时候没有电灯,看书怎么看?他胸口有一点棉花,要晚上看书的时候,把棉花一拉开,你看自带电灯光,那本事大得很。
帮助南北朝的时候最坏的那个胡人,暴虐无比、杀人的石勒,自称赵国石勒。可是这一位当皇帝的啊,蛮子皇帝,就是佛图澄……。那么有一天石勒要出兵打仗了,叫他的国师师父坐在旁边,坐在那里忽然风吹铃响,风铃。“师父啊,这是什么意思啊?打仗会不会打胜仗?”他说这个铃声讲什么啊?师父有神通。佛图澄就解释,嗡隆隆讲几句梵文,我也讲不来。“嗯!铃声告诉你这次出兵就打胜仗。”“好,那出不出兵?”“出兵。”“师父还有什么吩咐?”“少杀人。”“好。”听话,就打了胜仗。所以这个风铃、铃语,这是佛经上佛教的历史故事,这个佛图澄能听铃语。实际上在中国,这一套学问叫做什么东西呢?风角之术,风,头上一个角,风角,梅花术啊都是这一套来的。风吹铃语,也叫做塔铃之语,佛塔上面风铃吹的响,是佛在说法,所以娑婆世界也都在说法。
可是到了明朝,苍雪大师有一句诗,引用这个典故。明朝末年的时候,苍雪大师有两句非常沉痛的诗:“佛也此时难救世,”就是这个时代,佛亲自来都救不了这个世界。“铃声遮莫问图澄。”遮莫就是现在白话切莫、不可以的意思。这是明朝末年的时候苍雪大师很感慨、伤心的诗,对于时代的伤心。“佛也此时难救世,铃声遮莫问图澄”。他说你看这个现状,不要问神通都知道了,何必问佛图澄呢?我们暂时下课。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