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识066(上)

“假立无表,理亦无违”,到了思想这个东西,已经属于抽象的,不是用色法可以表示的,他说在理论上没有矛盾,(违就是矛盾,互相违背。)怎么讲法呢?“谓此或依发胜身语善恶思种增长位立,或依定中止身语恶现行思立,故是假有。”
这要注意了,现在讲到唯识的比较中心去了。我们都听过《八识规矩颂》,唯识宗的基本,有五个东西叫五遍行,在八个识任何都存在的:作意、触、受、想、思。普通人我们只晓得讲思想两个字,一个名词。唯识中的心理作用的分类:想是粗的,我们的脑筋动,每一个思想过来、脑筋在动,这属于想;可以说,这个思,到达思的境界,脑电波不大动了,脑的思虑不大动了;心,当然不是心脏。换句话说,脑里非常轻微的波动,那个是思。比如我们睡眠的时候会做梦,梦就是思的一种反映,不是想的反映。这个思也可以叫做念,我们普通叫念。我们经常一个比方,譬如我们欠了……,假使今天在座有人欠了别人两、三千万,在这个工商经济不景气的现况中,现在尽管坐在这里听唯识,一个字也听不进去,心里就想:明天怎么办?还是脚底抹油吗?还是准备去坐牢呢?还是怎么办?帐还不出来。这个时候昼夜不安,睡眠不安,其实也没有人向你讨帐。这就是念。等于我们怀念自己的儿女,(不能说怀念我们的父母,我相信怀念父母都没有那么好的感情。)怀念儿女;或者也不大妥当,怀念你新喜欢的爱人吧,那或者……那真是茶里是她,饭里也是她,丢不下来,那是思。很细,自己都检查不出来,那就是念。
这个所谓讲“思愿善恶分限,假立(是)无表”,属于无表色,道理也没有错。这怎么说呢?“谓”就是讲,“此”这个问题,“或者依发胜身语”,譬如我们念佛、讲佛,或者信宗教天天去祷告上帝,嘴里说的好话,手嘛也合掌,假装好人,都是那个样子,讲的都是好话,想的也是好事,这叫胜身。譬如我们打坐,手也合掌、结印,身体一点也没有做坏事;这个胜,很特殊的,很好的身业。那么坐在那里合掌,嘴里念佛,嘴里没有骂人,当然念念,念到三字经上去、国骂上面去,不大对了;只是念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这个语业口业发的也是善,胜。善的、恶的,思。“种”,这个种子里头,这个种子,就是生命带来的就有思。“增长”,增长是什么?因为人的天生功能、生命功能自然有思。婴儿境界有没有思啊?有他的念。婴儿还没有第六意识,分别心还没有,但是不能说没有思。这个思啊,阿赖耶识它也有思的作用,有想。所以我们中国古人讲,婴儿在笑,生下来有时候笑,有时候自己莫名其妙睡觉笑,据说是那个婴儿没有忘记前生那个境界,因为这个地方(囟门)还没有封拢,这个工具这个身体还没有做好呢;这个时候,还同前生乃至同外界、鬼神都有点相通的,所以看到别的很好玩,他就会笑了。等到这里这个“蹦、蹦”跳的地方一封拢了以后,开始讲话,第六意识开始,那些境界都忘了。能够这样记得的话,这个人的定力很高了。你看几个人把婴儿的事情还能够记忆?记忆不住。这里一封了以后,会讲话,第六意识起来,就没有了。所以那个境界还有思的种子。等到会讲话,受后天的教育,社会、时代、家庭、环境种种增长,把那个天才,所以我们讲天才,就是他那个思的那一念偏重,前生的种子带来的。所以有人对于某一个专长特别爱好,小孩子几岁就会。
我们想到一个文学的境界,清朝一个历史学家,也是大诗人,叫赵翼,赵翼有首诗讲作诗,岂止作诗,学艺术、学画、学音乐、学道也是一样;他说:“少时学语未能全”,小孩子时候讲话始终学不好,讲话都不会讲。第二句我忘了,一下忘了。第三句:“到老方知非力取”,就是个学问作诗作文,到老了以后,他自己的经验才感觉到,不是学得会的。“三分人事七分天。”天才带来的。“到老方知非力取,三分人事七分天。”
“少时学语未能圆,只道功夫又未全”,一下想起来了。只认为,自己都觉得功夫没有到;慢慢学,功夫到了一定学得很好。就如我们学外文或者学什么,像这位外国同学学中文,他觉得功夫到了我一定讲得很好。但是,真的你说学外文,所以我常常告诉年轻的同学们学外文,哎呀,我说你学外语,大概上飞机会叫咖啡、会叫饭来吃,上馆子晓得拿叉子、拿刀子,问路会问,已经了不起;你说英文你要学好,来辈子再说吧。就是任何一个国家,我们都是中国人,你们都学过中文,你们是不是文学家?能够写一篇文章写得使我读了眼泪都掉出来,做不做得到?做不到啊!不是文学家啊。为什么都认得中国字,都会写,你怎么写不到那么好、美的境界呢?“到老方知非力取,三分人事七分天。”种性在那里。所以这个种性非常重要,就是我们普通话这个人有这个根基,也就是天才。(清赵翼诗:“少时学语苦难圆,只道工夫半未全;到老方知非力取,三分人事七分天。”)
现在讲思、愿,这个欲望、这个思想这个愿,这是讲我们现在活动的。“或依定中”,真正入定的时候,四禅八定得到定了;定的境界没有妄念、没有妄想了,但是不能说它没有思哦,那完全错了。说定到了思都没有,那你不要学了,那叫做顽空,那变成木头石块了,那何必学佛?何必学打坐?你干脆吃麻醉剂或者吃安眠药多好呢!他有思。所以我们晓得佛说饮食吃饭有四种,最后是思食与识食,到了那个时候不需要吃饭了。我们现在的吃饭是段食,拿筷子抓来吃、拿手抓来吃,分段的饮食。所以功夫到了、得了定了以后,可以饮食都不需要了,为什么?他有思食,拿我们普通讲,有精神的食粮了,他自己会有那个境界。
所以“或依定中,止身语恶现行思立,故是假有。”所以定中已经停止了,身体我们在打坐定了嘛,身体不会动了。至于坐在那里还那么扭一下,“哎哟我气脉动了,通不过。”那在造心业嘛,心还在造业,你知道吗?所谓讲气脉,你身还在造业。不过是造一点好业,健康业而已,也叫做业。真到了定,身体没有感受,感受的触受没有了,那才叫做定。所以你们打坐起来,有人说你叫某一个同学:“老师啊,他在入定。”我只好笑一下,这也叫做入定?我们在厕所里蹲着看报纸,半天也不出来,那叫做入定啊?哈,那不是开玩笑嘛。
定了以后,“止身语”,当然不会讲话。“恶”,这个恶是广义的----一切起心动念的现行不动了,这个现行没有了。所以种性的思有,现行的思没有,种子生现行。但是定中有没有思啊?有思,所谓止观,观——专一的境界,就是一片光明,你就是观在心跟光明两个相应的境界中,不动,就叫做定。定就是一个境相不动了,超越时间、空间而不动了,就是止。像我们普通只能讲是学学静坐,哪一个人真能够静啊?真静到了就是止,止就是定。看起来好像在那里打坐,正经样子,他在那里造业,造个什么业?造个心业,然后还在搞气:“嗯,快到这里了…嗯,到那里了…”这样叫做入定?所以我觉得跟坐在厕所里看报纸差不多呢,此法就是那法,哈!那不通。
要懂得,所以说定中止身语恶的现行,“思立”,那不是妄想了。专一思境,系心一缘,不动了。所以定中的境界并非究竟,“故是假有”,所以说明是假有。所以你看禅宗六祖讲:“不言定慧解脱”,是讲本体理论,所以不言定慧解脱。大家因为看了六祖《坛经》,以为学禅不要搞打坐了,那你开玩笑了,不要自欺了!“故是假有”。
“世尊经中说有三业。”世尊就是佛。我们手里拿的这一本是论,佛过世以后,这些成就的菩萨,就分几个阶层,不敢自称为佛了,所以只能说是菩萨,造的著作叫做论。因此,佛所说的记录始终是归到“经”,这是经跟论的差别。现在我们手里研究的是论,他引证佛说的话,“世尊经中说有三业”,所以佛经上说人的身、口、意叫做三业。“拨身语业,岂不违经?”假使我们现在认为没有身业、没有语业,把它拨开了、撇开了,那是违背圣教,违背了佛的说法,在信仰上、观念上错误,逻辑上也错误。
“不拨为无,但言非色。能动身思,说名身业。”怎么讲法,再说一道,“世尊经中说有三业。”这是另外提出来问题。他说听了半天,好,你们说身业、语业这些都没有,都是假的、空的;那么佛经上佛就讲过人有三业啊:身、语、意,就是身、口、意,叫做三业。佛都说有三业,“拨身语业”,现在你说身业这个动作也空的、语业也空的,那么意识思想等于也是空的,不过你只保留一个思的境界。“岂不违经?”你不是学佛吗?你是违背了我们的教主、这位大老师的教义喽!”那么他的答复:“不拨为无,但言非色,能动身思,说名身业。”他说你思想搞错了。这个空是个表示,我并没有说绝对的没有,空不是绝对的没有啊!这个道理很重要哦。
所以一般学佛的提到空,我们错误的观念就认为绝对的没有。譬如一根洋火烧完了,这根洋火就没有了,这是唯物论者的空哦;佛法的空不是这个。所以东南亚一带的南传小乘佛教,以空为根本的,最后被唯物思想、哲学吃掉了,他自己都莫名其妙,变成唯物思想的同路人了。东南亚的佛教界才闹了那么历史上一个悲剧,就是哲学思想的问题。
所以我们要了解,所谓空,“不拨为无”,并不是像唯物论者的那个断见,那个不叫做空,佛学叫做断见。大乘的佛法所谓空,这个空是包含了万有。当万有的种性,就是引用中国文化《易经》的两句话就说明:“寂然不动”,假说为空;“感而遂通”,叫做幻有。《易经》就是两句话,讲本体,“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。”那么是这个空。所以小乘的佛学,它把空变成断见,与唯物思想同路了,那就错了。因此这里告诉你“不拨为无”,他说你怎么听话都不会听?理论都搞不清楚?他说我没有讲绝对的没有,只说是空。
“但言非色”,在唯识的文字上,这里根本没有看到一个空字嘛,是讲非色,或者是非有,不是“有”。“不是有,就是空。”——哎,这是你的断定,你的观念错误。他只讲到非色,不是色法。这是文字的逻辑,一个字都不能差,不能随便下一个字。写文章所以难哪!有时一个字都是慎重地考虑。不像现在写白话文,随便造一个名字出来都可以,乱七八糟都行。不行的!所以“不拨为无,但言非色。”
那么你所提到佛说有身口意三业,当然有啊,“能动身思,说名身业”,我们那个自性的功能,它一动,身体作用,身体发出来动作,身体这个思想作用,这就是身业。你们注意哦,现代青年学心理学的注意,“能动身、思”,我们那个思想本身也是身业之一。所以我常常告诉大家,我们的思想是没有表达出来的行为,实际上思想就是一种行为;我们的行为是已经表达到外面的思想,它两个是一个东西。所以小乘的戒律,你们现在正在研究戒律,小乘的戒律是针对行为而讲的,对思想部分不太追究。如果讲普通的一般法律法理学,就是法律的哲学方面来讲,大乘的戒律对于思,起心动念有犯意已经犯戒了。小乘戒律,等于普通犯罪的,看你有没有这个行为;没有构成这个行为,你说想一下不免有之,那还不判罪。大乘的戒律,就这么想一下已经犯戒了、犯罪了,就不能想了。你说他这一枝笔很好,如果是给我用多好呢!已经犯了侵占的罪,犯了盗戒,大乘思想的戒律有那么严格。所以说,“能动身思”就是说明身业,身在造业。
“能发语思,说名语业。”都有个思字。能够发动你要说话的那个动机,这就叫做语业。
“审决二思,意相应故。作动意故,说名意业。”心的状况、心识的状况。审就是我们现在讲的“反省”,能够思想反省:“哎呀,我怎么那么想法?你看我怎么想吃他的包子呢?哎!这个好丢人哪!”心里难过,就是审查的作用。心理学上旧的翻译叫做监察意识,我们这个心理意识有监察自己、审查自己的作用,在中文的翻译心理学上叫审查意识。决:决断,这个事情一定要这样办。譬如说,我们要想学佛,打坐:哎呀,怕坐不了吧?心里说:哎,坐死算了!这个决心,决断。审、决,这两种心理(二思),大概归类,这两种观念;这个东西是“意相应故”,这个不是属于身体,也不属于讲话,是意识上的。因为这两个,审(审查自己反省自己)、决定自己的作用,这两种思的作用,属于第六意识的作用。“作动意故”,我们讲五遍行作意、作意,它能够造作那个意识形态,构成了一个形态。形态是现在的新名词,也就是观念,构成了意识的一个观念、一个状况,构成了那个状况。“作动意故”,它造作了(动)这个意的作用,这样就“说名”,在理论上(“说”就是理论)、名词上给它个名词叫意业。
所以你看,我们了解了这个,自己大家在学佛、讲修行,多困难!身、口、意三业,一动都不敢乱动,一起心动念都在犯罪,都在犯错误。
不要那么害怕,但是我们也大部分想的很是善的,他并没有讲善恶问题。现在只告诉我们心理的状态,讲认识自己认识得清楚,自我的认识。
“起身语思有所造作,说名为业。是审决思所游履故,通生苦乐异熟果故,亦名为道。”所以身、口、意三业,它能够使我们发起身体、讲话、思想的作用,“有所造作”,使我们这个念头一动,身体就会动作,嘴就会讲话,或者有所思想,有所造作,这就叫做作意。那么这个造作构成了行为,拿我们现在讲,不管我们外面没有动作,思想就是个行为;这个行为与思想作用都叫做造业,“说名为业”。
佛经的业字是这个业,不是罪孽那个孽,罪孽那个孽专门代表坏的,是用那个孽;佛学很少用到那个孽。譬如小说上写老和尚骂人:“孽障!”那是用那个孽,罪孽的孽,不能用这个业。这个业字包括两方面,阳面、阴面、中间性的,就是善业、恶业、无记业,有善有恶。等于一个手一样,有正、有反、有中间,中间是无记业。无记业等于我们现在普通讲的下意识动作,自己都莫名其妙,但是那个也是业,是一股力量的作用。现在告诉我们“业”,要认清楚什么叫业。
“是(这个)审决思所游履故”。身:身体的动作;语:讲话的表达;思:意,就是思想的作用;都有审查自己、决定自己(的作用)。你说:“我这个人啊,没有心思的,脾气坏。所以有时候我想自己不骂人,可是骂了。”不要讲这个逃避的话。当我们很急的时候要骂人,你心理作用已经有个审查决定:“格老子非骂不可了!”很快,中间很快啊,间不容发,一秒都没有。你说谁吵架骂人、打架杀人的时候他脑子不清醒呢?没有这回事,绝对清醒。所以拿这个如果讲犯罪的行为,要佛学追究心理,非判不可,随便你怎么样清醒还是要判。你说我糊涂了、神经了,没有这回事。他说当时的审查结果,它有这个作用在内。这两样东西,审、决,包括了善的审决、恶的审决、无记的审决,它都有这个作用。所以“是审决思所游履故”,这就是思想的作用、心理作用,它所走的路道。
因此它构成了行为,通人生的生出来苦或者乐(快乐);构成行为以后,这个思想就有果报,这个果报叫异熟果。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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