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识065(上)
现在正是讲到色法,色就是物理的、物质的方面,就是这个肉体,这些都属于色法。现在讲到“表”、“无表”,首先提出来的问题:“表无表色,岂非实有。”表:有所表示的,可以表达得出来的,譬如说物理世界的颜色。无表色:影像的,只有这个影像,没有实际的、实质的。那么提出来问题,他说这一些东西虽然没有实质,但是有表示,可以了解的;就是抽象,还是有个象,那么这些不能不承认是另外存在的一个物理世界真实存在的有,的确有这个东西,不能算是空。那么现在根据佛法唯识学的答复,“岂非实有”,他说这些都是空的、假的,没有真的。
“所以者何?”什么理由?
“且身表色若是实有,以何为性?”譬如我们这个身体、这个肉体,这个肉体就属于色法,它所能够表示得出来,以及表示不出来的这些许多部分,……[录音中断]……代表了本体是什么样。“以何为性?”这是问号。
“若言是形,便非实有,可分析故。长等极微,不可得故。”假使说这个身体、这个形体、我们整个的肉体,如果认为这个就是色法,他说这个不是真实存在的,不是永恒的。暂时借用了几十年、几百年,都是骨头、肉啊、每个细胞啊这些等兜拢来的。“可分析故”,最后分析了都是单独存在的、单独成立的,因缘凑合,变成了这个身体。譬如说一个人长、短、胖、瘦,乃至于是“长等”、“极微”,肉体把它分析到细胞,细胞再把它分析,分析到最后——没有东西,是空的。“不可得故”,没有一样东西存在的。形态,有形的。
“若言是动,亦非实有,才生即灭,无动义故。”假使你认为身体这些动作,譬如手会抓、脚会走、嘴巴会说话,这些东西,是代表了身体的本性,这个色法的本身。这些动作是生灭法,本来并不真实存在。每一个动作、每一个作为一过了、一生起来,马上就没有了;表示完了,它就空了。“无动义故”,动而不动。譬如这个手,我们一天举一千下、一百下,做完了,手还是手,那个动就过了就没有东西,有这么一个形象而已。
“有为法灭,不待因故。灭若待因,应非灭故。”这个身体一切的动作,所以这个身体不是我,这是有为法,看得见、摸得着、想得到,都属于有为。有就是有,为就是它有作为。一切的有为法,这个动作过了之后,“不待因故”,不另外有一个主宰,这是靠因缘生法。人打我,我这个手自然会抗拒,动起来,或者是逃避;不等待另外一个原因。所以这个动作过了以后就没有了,“灭若待因,应非灭故。”所以这个动作,手一拿起来,譬如我们讲话,手一比,意识表达完了就放下。这一比已经没有了,灭了,一生一灭。并没有靠另外一个主宰,这个中间没有一个自己可以做主宰的,是因缘生法;对于外缘,需要有这个作用,它就动一下,当下是生灭法,没有了。
“若言有色,非显非形,心所引生,能动手等,名身表业,理亦不然。”假使你认为我们这个身体有色,有形色,就是这个肉体就有形色;“非显非形”,也不是明显的,这是身体,不是这个肉体,肉体里头另外有个生命。譬如我们现在讲生命的本能——生理学上所谓科学的名词——这个本能也是假定的名词。就是这个生命、这个肉体存在的时候,它那个生灭不已、生生不已,就有这么一个作用。这个作用也属于现在活着这一段的生灭法,有为法里头一个过程;不能说生命的根本。这个身体死亡以后,这个本能就看不见了,没有作用了。所以,它是“非显”,并没有明显可以表示的;“非形”,也不是身体形体上的。
那么,我们这个身体上,这个生命存在,这个身体的表达、一切动作、说话,“非显非形”,是“心所引生”的,心引出来的,是唯心的。因此心一生,就能够动手,心想手动,我们手就会举起来;心想脚走路,这个脚就会开步走。这些动作,就是身体能够有表示的那个作用,这个作用就叫做业,这叫“名身表业”,身体可以表示动作的这个业。
这个理论已经接近到佛法了。但是在唯识学家所谓见地上,他说“理亦不然”,不透彻。如果我们普通一听,尤其学禅宗的人,学一般的:这个就是佛法道理,一切唯心造。他说逻辑上不对,理亦不然。
“此若是动,义如前破。”他说你认为身体这些动作,因为反应,手就起来;因为眼睛前面光一闪,眼睛张开;他说这个不算是动作。这是因缘生法,一个偶然的反应,马上过去了。你认为这个是真实的形象,他说这个道理不合逻辑。“义如前破”,不多讲了,上面这一段已经批驳了,不合理的。
“若是动因,应即风界;风无表示,不应名表。”为什么呢?身体的动作是心动,不错,我们心动手就会动。可是这个身体兜拢来,粗的归纳是四大:地、水、火、风四大。细的再进一步归纳,身体的结构,佛学在两三千年以前所讲的,三十六种东西兜拢来的,头发、牙齿、眼睛、鼻子、指甲、骨头、五脏六腑等等,这还是粗的。再分析去归纳,多得很了,那么佛经都把它简化了,懒得归纳——十万八千。这个细胞究竟是多少?你说我们人头上头发多少根?就很难说,那么照佛经是“莫老老”(杭州话),不晓得多少;假定一个名称,八万四千、十万八千,乱讲一顿。这是形容词,极言数字有这样多。
譬如我们每一根头发,把它拿下来,里头是空心的,用显微镜放大镜可以看出来。这个空心里头容纳多少虚空的数量?也可以说,这一根头发的空心,等于三千大千世界的虚空一样大,无大小、内外、中间之分。这个理论同现代科学的理论差不多一样了,差不多走上一条路线。
所以身体这些动作,再分析归纳起来,如果我们中风了,普通血压高、中风了、闭塞了,气就不来了。身体第一个是风界,风就是气,佛经用风字,道家用气字。身体的动作靠这个气,我们心想动,半边风瘫了,气血穴道走不通了;血还是在流,慢慢在流;气没有,手就拿不起来;想起来,这个手做不到。所以啊,身体这个动作不是本身,“应是风界”,这属于气的作用,心气相配合。
那么既然是气、风,不是这个呼吸之气了,呼吸之气还是粗的。所以大家真正修佛法,所谓讲气功,乃至小止观最后讲到息,那个已经不是呼吸之气了。所以大家拼命打坐、小止观,就在鼻子里头练呼吸之气、做气功,那永远不会有成果。那是粗而又粗,外形的、偶然用一下就过去了。
所以真正的气啊,每一个毛孔自然都在呼吸,我们还感觉不到呼吸,这还算是气,还不是息。到达息的时候,连毛孔都停止了呼吸一样,那个东西才达叫做“风”,所谓气的真正的东西,充沛了。
譬如我们看一个婴儿,婴儿也在呼吸啊,我们的呼吸用鼻子,你看到肺部在动;婴儿肺部很少动,不是绝对不动。婴儿呼吸动是一直到小肚子下面都在动,很轻微的动。假使动的很快,这个婴儿身体不大对,有毛病。
所以真到了风界、气到了,那个时候,有这个充沛的现象。所以入定的人到了那个时候,鼻子的呼吸已经没有了,你放一根鸡毛,放一根头发、灯草在那里,不会动的,因为他内在充沛了。我们要呼吸,因为我们身体虚啊,身体里头空掉了,所以随时要呼吸补充进来。坐在这里,鼻子自然在呼吸,一边看书一边在呼吸,这是心不相应行法,你控制也控制不了多久的。它这个气出去了不进来,就马上就死亡了;或者是进来不出去,也死亡,把你闷死了。所以这种东西啊,风、气,气的最后你分析,无法表示的东西,它也不是物理、物质的。所以既然无形象可表的,不应该说动作后面的气是有所表示的色法,所以这个是没有表的,气也是无法可以表达的。
“又”,另外一个问题,“触不应通善恶性,非显香味,类触应知。”再说,另外有一派的理论,提出三样东西:触、香、味,这是身体上的感受。譬如我们今天大家,你看在座的,同上一个礼拜来都不同,穿得都加一点衣服,我也加了衣服。因为气候不对了,湿度很高,湿度一高,空气里头加了水分很多;温度并没有太降低,湿度高了,所以我们觉得凉。那么这个凉,我们身体是个寒暑表,已经知道了,就必须要加衣服,不然受不了,这是触。乃至我们两个人握手,手一抓到就有感受,这就是触。
有一派,当然这些人都经过修持,实验过来的,认为触、香,鼻子所代表的,鼻子能够闻到气味,舌头能够尝,嘴巴……。为什么唯识上,这个色、声,眼睛看东西、耳朵听声音,可以分善恶二性?所谓“三性三量通三境”,这个身体的感觉它本身没有善恶哦,它没有善恶。舌头闻香的就是香的,臭的就是臭的,有分别,它不一定有善恶啊。他说为什么把它列入触与香、味这个色法方面、身体方面前五识当中?你列入有善恶的关系;眼睛有善恶还可以,眼睛看色,譬如我们看到一个好看的,很喜欢,眼睛自己都笑了,嘴巴不笑,眼睛会笑。看到难看的,那个眼睛就瞪起来,眼睛就有一种恨意。那么同样是眼睛,它有善恶。——这个触没有啊!今天有湿度,冷了,我们加一点衣服,这就不善也不恶吧?所以这个里头怎么可以触、香、味通善恶?“非显香味,类触应知”,特别提出来身体上的感受,这个感受,他说同香味一样,通善恶;中间有差别,不是完全靠意识。我们五官接触东西的时候,有阿赖耶识性地的功能,自然有所厌恶。
比如我们吃菜,有些人偏食,这样喜欢吃、那样不喜欢吃。我们喜欢吃的人觉得最好吃,不喜欢吃的他厌烦;你勉强叫他吃,他那个味啊,味觉神经自然就反应,吐出来了。那个时候并不是加上意识的作用,它本身有这个东西。类触,同身体上的感受也是一样的。有些人身体上的感受,就是要经验多了才***,譬如我们有时候普通人喝一个东西,总喜欢又软又光滑,很舒服;还有人感受不同,他的业力带来的,摸到光滑的东西很讨厌,越粗糙反觉得越享受,这个不一样的。所以有人把挨打当成痛的,有人把挨打当成舒服的,那么我们现在心理学上,这个人天生下来有(受)虐待狂。揍他一顿了以后,哎,他觉得非常舒服;一天、两天不揍他一顿,浑身都发痒,脾气就来了;你打他一顿,乖得很。那么这是触的问题。
你譬如说有些文人,古代不讲了,现代也有,文章写不出来,香港脚那个臭脚丫给他一闻,嗬!文章下笔千言就来了。我们有名的辜鸿铭先生,这个大家都知道,写文章的时候抱着太太那个古代包小脚的,几天不要洗,一边叫太太躺着,把那个小脚拿到鼻子上闻,那个文章立刻就出来了。汉代的那个蔡邕,写文章,喜欢要长疮的人身上那个疮疤,带脓带血拿来,他当花生米一样吃着,文章就出来了,嘿!触、香、味,它本身是具备有善恶。这些都是……一般人很少自己反省过的,每个人都有。譬如有些人穿衣服的料子,尼龙的料子一穿上就不舒服。现在的衣服都有点尼龙,所以晚上黑暗的地方一脱衣服就发电,身上就有亮光。像我这个人触法很敏感,这种衣服一穿上,我说不对,有尼龙太多了,宁肯换一件,难受,马上觉得不通气了,就给它闷住了。有些人觉得尼龙的穿着很“龙”啊,那就很舒服,那么他个性业力就龙了嘛,那没有法子。所以呀,是这个道理。
“故身表业,定非实有。”所以身体上所谓能表达、无表的,本身就是虚幻的、空的,并不是实有。
“然心为因,令识所变,手等色相,生灭相续,转趣余方,似有动作,表示心故,假名身表。”“然”就是白话文的“那么”。好,我们了解了心的作用,一切唯心造,心王。所谓八识,是把心的分别的作用分开了八个部分来表达,整个的八识不过是一个东西,是心,心的作用。所以八识是讲它的作用,所以叫做法相,法相就是心所表达作用的现象,所以叫做法相,唯识宗也叫法相宗。那么讲到心、性这两个字,在佛学里头就把它另外归类叫做性宗,不是相宗,就是讲心性之体。所以般若宗,《心经》、《金刚经》、《大般若经》,我们佛学的分类,一般人把它归到性宗。唯识这些讲有为法,分析到最后归到体的,我们一般把它归类叫相宗,由现象而到达本体。性宗呢,直接从本体说起,而带到现象。所以这里的心是讲心性的本来。
那么他的原文:“然心为因”,“然”就是“那么”,要我们了解,一切唯心造,心是根本,第一因。心的作用起了识的作用。所以我们经常给大家一个比方,假使把我们心性之体比方成大海;所谓它起的作用,前面八识等等就是心起的用,我们普通叫做妄心、妄想,它起了波浪。前五识这些识,是波浪前面的浪花。譬如我们去看海水,问年轻同学们一个问题——中年以上不在此限,都很高明了——对年轻同学可以问问:你们看过海水没有?野柳村玩过没有?“金山野柳,北海一丘”,都去过了吧?你们看到过海没有?海水是怎么样?一定看到了,你一定答复看到,“海水,喔,那个浪多大!”对不起,你只看到浪潮,我们没有看到过海水。深海水寂然不动,流而不流,它不动的。我们看的海水是海水表层上起的浪花、波浪、大浪,台风来那个浪,不晓得几十丈高的浪都有,但是深海的水那个根根还是没有动,那还是它的相。至于我们看到的浪潮,画的画,或者照片照的,那个浪头撞在山间“哗哗”,那个只是浪花,“浪花淘尽英雄。”这个是表面现象。那么真正识的作用等于那个浪花,我们一般妄心的作用就是等于那个波浪,大的浪涛。心王寂然不动。
所以关于心、识,把这个比喻先了解了,我们研究这个书就容易懂了。那么,“心为因,令识所变”,心动,这个识起了作用,这个浪涛浪花一样。所以我们心念一动了以后,“手等色相,生灭相续”,这个手自然可以比,比来比去就可以比。譬如我们当音乐指挥,这个手这么比、这样比,比来比去,因为他心念动:这个表示高处……那个指挥到好的,自己都忘记了,这个声音要那么低下来……自己还摇起来、摆起来,那个姿态是很美。他的声音跟他的情绪,心的境界就进到那个……。所以生灭一动,一起来作用、动,就没有了。“相续,转趣余方”,辗转在运动;趣就是趣向,余方就是各方面,它的动作都可以表示。注意一个字:“‘似’有动作”,我们表面上看见人活着好像有动作,会说话,会眨眼睛,感冒了还会打喷嚏,气管炎还会咳嗽,这个动作很多嘛,这个身上闹热得很——都是空的、虚幻的,“似有动作”,好像有,虚幻的存在。这些动作的虚幻的存在是表示心动。
但是研究唯识是科学哦,要注意,你说马上抓住我刚才的话,很不客气,讲了一句话就抓问题,好,伤风了打喷嚏,感冒了气管发炎咳嗽:哎,我心不想咳嗽啊,我也不想打喷嚏,这怎么讲是心动作呢?这是身的动作嘛,对不对?这是生理上机械的作用;心没有……。心在咳嗽的时候硬是:“哎呀,不要咳多好呢!”做不到。所以“表示心故”,这怎么是心呢?所以看佛学佛经,研究到这里都要特别留意。这个心同上面那个心是不同的,这是讲妄想心,起了那个浪潮的功能,连续不断的作用;不是本体那个心。不然这两个心,碰到一个头脑很敏锐的,对于逻辑、对于科学他有很分析能力的话,你这个话就错了。这个是心、那个也是心。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