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识056(上)

……他说这三样东西构成的。有情,这个有情我们做一个比较,等于我们的文化(不是完全一样,相等的)提出来,我们在《礼记》上,人——不过是讲现实的,不像他们讲的——人分两方面,情与性。譬如七情六欲谓之情,情感的。性,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,春秋战国以前儒道不分家,儒、墨、道都不分家的。这个“性”认为是至善的,人性本来至善的。那么这个“性”同“天”、“道”是合一的,包括形上、形下的,这是我们祖先们固有的文化。那么他们印度所讲的有情这个情,同我们所讲这个情差不多,也可以说几乎是同样。换句话,人有感情;这一点情,我们普通叫做感情,就是难以舍的就是这一点情。所以欲还容易断,爱也容易断,最难断除是情,情是很难断除的。
他说一切的生命的受用第一是情,这个情是一个东西。“剌阇”就是微尘,就是物质实际的、固体的、有质的,那个东西最初最初有质的。我们勉强拿现在比方,把它提高一个层次,把它这个数论学派的哲学思想提高一点来讲,等于说电子、原子。实际上它本身这个微尘只解释到这里为止,没有解释很清楚,这是我们把它提高的。至于佛法后来也说到微尘,佛法的微尘还可以分析,这是同数论学派不同。佛说的,微尘又分七种,分七分,同它又有不同,这个里头仔细讨论起来都很多的内容。所以这个数论学派认为微尘,我们现在把它提高一点,等于原子啊。
这个“答摩”呢?譬如说我们常常看到佛经里答摩,达摩祖师也是达摩,有些论也叫做达摩黎迦(ga)。答摩、达摩,音有差别的,那么当时都是翻音。这个答摩呢就是愚痴,没有智慧,普遍的,就是黑暗;相等于佛法所讲的无明,相同。但是后来佛绝不用这个名词,避免这些名词上的冲突,所以后来佛学有“无明”的出现。
他说这个“我”能够思想、能够有感情,这三个东西合拢来的;因为有这三个东西合拢来的关系,这三股力量合拢来,等于三元,拿我们西方哲学来讲,他这个“我”是三元论者,不是二元论;是三元论,三样东西这么合拢来的。
那么,“所成大等”,构成物质世界、物理世界的二十三种现象,这个“大”。那么如果再分析数论,这二十三种这个分类,你们诸位都抄过了的,这些东西(如果)一个一个来讲啊,我们现在《成唯识论》就不要讲了,专讲他的理论恐怕要搞上几个月。我们现在简略地过去,大概上名词抄了一下;实际上他每个名词的内容,都还有东西,有他的一套理论。现在,我们看《成唯识论》的本身对它的辩驳:
“然大等法三事合成,是实非假,现量所得。”
这个还不是辩驳,这是数论学家、数论哲学派的理论。他说由这三个东西的元素这个动能,构成了现象界的这个大类。大类这个“大”字这个名称翻译成中文,不只佛法里头有,其他印度各种宗教、哲学学派都用的,所以我们普通翻四大(地水火风),就包括那个大类,归纳法,这个叫做“大”。他说这一些现象界的“大等法”,这些现象都是这三样东西,原动力综合起来。等于我们做豆沙包子,豆沙、面粉、白糖,三样东西合拢来、包起来的。他说“是实”,真有这个东西;这个世界上这个东西,后面真有这个东西。“非假”,不是假的。这个东西出现了,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各种现象,是现量所得。
注意哦,学唯识,所谓现量、比量、非量这三个名称是因明学里头的名词,因明的名词;换句话说,是印度逻辑学里头的名称。现量、比量、非量并不是唯识学的专有的名称,后世的唯识是拿印度的因明这个名称来,归纳、把它收纳进来,辨别这个心识的作用。所以,你不要看到这里,“哎呀,他们也讲现量。”现量这个名词在印度哲学里本来有的,佛法是归纳。所以你看了这个才晓得,释迦牟尼佛,比方,像我们的孔子一样,把上古的文化他做了归纳的整理,变成佛法。所谓十二因缘啊,这些东西都是归纳的整理,三十七道品也是归纳的整理。因为过去印度各种哲学派,有很多很多有类似的东西,他也等于孔子整理我们的文化,所谓“删诗书”,不对的把它删掉了;“定礼乐”,对的确定下来。譬如讲唯识,在印度已经讲到十一识,乃至到达十二识(十二个识),佛法把它归纳起来、裁定了,八识;后面那些多余、废话,等于包含在第八识里头,够了,这都是整理的关系。这是讲到这个“现量”名词的时候我们要知道的。
所以说,他说这些现象界的大等法,这个“大”字已经知道了,我念过去了,包括这些现象界的、物理世界的这些大类,是真实,不是假的,这个就是现量。我们看到这个世界,青的是山、绿的是水、月白风清,这些都是真实的,这是现量的境界、现量境。
这是讲数理学派的哲学的理论,唯识学家、这些大师们把它归纳起来就是这几句话,要点,要点的要点。下面加以批判:
“彼执非理。”他们认定的这个哲学思想不合逻辑。所谓“非理”,不合逻辑的,经不起推理的。“所以者何”呢?什么理由?
“大等诸法多事成故,如军林等,应假非实。如何可说现量得耶?”
这个地方我们顺便你就看到因明了,所谓因明的论辩学问,能建能破。建立自己的宗旨,批驳别家的错误的观念,能建能破。但是因明的应用,有时候只破,破掉了邪见;不建,自己不建立。所以“你讲一个什么?”“我没有讲什么。”因为无我、空,用不着建立。建立一个空,已经有尾巴在那里了,也不对了;建立一个无我也不对了;在论辩上讲,所谓堕在互门,就错了。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因明论辩的方法。他说“彼执非理”,已经结论放在前面,不合理的;不合逻辑,拿现在讲法。
“大等诸法多事成故。”你看现象界的地水火风,凡是有固体实质的东西,这是“大等”。诸法,包括了一切,譬如我们看到的山、看到的石头、看到的茶、看到的水,乃至看到气候这个风、云,像阴天这个云、一颗雨,“多事成故”,它由很多的因素汇合拢来成功。换句话,佛家把这个汇合拢在佛学有个名词,叫做因缘所生,现在不用这个因缘。他是先讲他的,就是说站在你家里,再讲你家里的事,不用我家里的习惯带到你家来说;所以因缘两个字不谈,只讲他的。“大等诸法多事成故”,应该是很多的因素合拢来的呀。
譬如我们看到一坨泥巴,泥巴是粘了水,一颗一颗灰尘凝结拢来,就有泥巴;泥巴离不开水啊,很多的因素来成功的。“如军林等”,军是军,部队;林是树林。譬如说我们看部队,“哎哟!你看好伟大!”阅兵的时候,一百万人的部队,一百万人,一个人、一个人、一个人……加到了一百万,合拢来(组成)这个部队,军。林,我们看原始森林,是一棵树一棵树堆起来,叫做一个森林、叫做丛林。
所以,我们看到现象界这些大类,是多事合成的,犹如军队、犹如树林一样,“应假非实”。如果把很多的人,譬如说现在到我们十一楼来一看,哦,那个课堂里很多人。有多少?一批。“哦,有一大批人。”这是我们普通的说法。这个说法,这个大批人,就包括明光法师啊,包括我的师兄老法师啊,包括大家、大家、大家……男男女女老幼合起来了,这是很明显的。所谓讲一大批人,这是假设一个名称,没有实际内容,分析了没有的,“应假非实”。
假相构合拢起来,好像有一个大批,有一个东西。可见,分开了、分析了以后,里头没有东西的,“如何可说现量得耶”?怎么讲是现量呢?他说这个是现量是讲不通的。
现量,这一个人的现量都构不成。譬如我们讲一个人,今天讲一个“人”,这个人是什么?是个名词,只代表我们这个身体,同我们身体所发生的思想、动作看不见的这一面。现在我们这个身体,他说你这个大,分析了以后,头发、眉毛、嘴巴、外形,里头五脏六腑,组合拢来一个成功。你分析了以后,头发归头发、眉毛归眉毛,哪一样是你呢?没有一样是你嘛!那么怎么样讲是现量所得呢?
这是第一个。
“又,大等法若是实有,应如本事,非三合成。萨埵等三,即大等故,应如大等,亦三合成,转变非常,为例亦尔。”因明逻辑的论辩。
他再说,你说这个现象界的四大,“大等法”,假定是真实是有,“应如本事”,同它原始的功能是一样的;“非三合成”,不需要靠三样合拢来。譬如泥巴永远是泥巴,譬如水永远是水,再不要靠外面因缘凑合变拢来。实际上水也不是水,因缘变拢。我们在座的同学研究佛学,所以佛学跟他俩不同就在这里。尤其你譬如说,我们唯识学家不大承认的,我们姑且拿来很容易懂地讲,《楞严经》上讲水吧,“性水真空,性空真水,周遍法界,宁有方所,循业发现。”如果拿这个跟他们的这一个哲学思想一辩哪,那看到佛学的崇高啊,那真是崇高!看这些哲学学派,好像好可怜啊,在那里转、转了半天。那么但是你要晓得,专学哲学的啊,有趣得很哦,这个里头钻、钻。不过哲学在中国不大发达,一直到现在,现在更落魄了。因为中国的民族文化喜欢文学,不大喜欢啰啰嗦嗦,分析了又辩、辩了又论、论了再分析再辩,哎哟觉得好啰嗦。看到尾巴就晓得前面有条牛,“哦哟,那边冒烟了,哎,不要起火了?”这是中国人。如果讲科学,冒烟有什么关系啊?冒烟不一定起火啊,哎,研究研究看!真烧起了,哦,真的!他要求证——这是逻辑。所以现在就是讲这个逻辑的方法。
“大等法若是实有,应如本事,非三合成。”那么你所提出来的,“萨埵”,有情,有情是人的那个情感。情是个什么东西?看不见、摸不着。微尘,物质那个东西是看得见摸得着,这两样了。胡涂,这个胡涂是什么东西啊?头脑还是什么?这三个东西,各有各的自体,还各有各的范围,它怎么样凑合拢来?譬如我们建筑房子,泥巴,或者三成沙石、七成水泥合拢来,构成这个墙壁。或者是四六合拢来,加上水,三样东西才构成墙壁。他说你这个三样怎么样合拢来呢?“即大等故”,你认为这三样合拢来,才变出来四大;那么这个大类、现象界里头,它的成分有这样三个东西,“应如大等,亦三合成。”他说好了,这个四大本来很明显的看到,譬如变成墙壁、泥巴,由水、由各种因素变拢来的;他说那么你们那个原始的那三个因素,譬如有情,有情也不是随便有情来的,这个情里头还有别的东西合拢来才产生情的作用啊!那个情、思想感情这个作用怎么样合拢来的?所以“转变非常”。就是说,你们说这三样东西合拢来、转变出来成一个物质的境界,又不是定力,不能确定;这个理论上论辩也不能确定,而且现象界随时变出来也不能确定,都不是永恒存在的。所以他等于说你这个话、这个理论基本上不通,站不住的。“为例亦尔”,他说只要根本上这一个理论基础你就不对,这个作例子,其它的可想而知。
那么,详细的这些东西,我们《大藏经》里收罗的,佛经当时的翻译。这就看出我们佛教,及古代的佛教的大师们,这些外道的思想《大藏经》里都有,都收罗进来了。绝不说因为我们是佛,那是外道的思想,我看都不看、翻译都不翻译;不是,都翻了,玄奘法师这些都翻了的。乃至包括《摩尼经》都翻了的,外道的经典都翻、都给他保留起来,给后来人研究。这就是佛法古代大师们的胸襟气派,你看佛菩萨们的精神,他包罗万象。你们的经典,帮你翻了。所以玄奘法师翻译的译场里头也有景教的人,就是过去的老的基督教的神父,从外国跟着过来的。那么唐太宗都派去归他管,在他的翻译场里头拿薪水,受到很好的招待,帮忙一起翻译,他们也参加了外文的翻译。完了以后玄奘法师还帮他们,把他们的经典也翻译出来,《摩尼经》什么,都有啊。那个时候的传教士,也不是牧师了,牧师是后期的了;等于老的神父,那个时候的教在唐代传过来的叫景教,老的基督教的前身;还有个祆教(音“显”),摩尼教、犹太教这些都有,这是顺便给大家带出来。
“又,三本事,各多功能。”我相信在座的中国青年恐怕听了这些论辩非常没有兴趣,除了少数学逻辑、学哲学的同学还愿意听听。我相信一般人,因为我的习惯,从小也不大喜欢看,不过后来为了教别人,自己不能不下功夫了。因为我的个性也喜欢文学化的:“哎,东边冒烟,西边出火了!”“哎,大概就是这样,差不多。”酱油跟醋两个颜色也差不多;再不然酱油里头加一点醋,那个味道特别好哈!就是那么含糊的,这就是中国。所以你们晓得吧?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不同的重点在这里。所以你看外国同学来听一个课讲什么,他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。你说“东边冒烟,西边一定出火了”,他说这个瞎扯,这个不一定的啊,不能讲一定啊!
现在我们再看一下,三样本事就是有情、微尘、痴暗,这三本事各种功能,“体亦应多”。譬如感情,感情有多方面的发展;微尘是物质,物质有各种物质的元素,所以它各多功能,体也应多,原来的那个体段、本体也应该这样。
“能体一故,三体既遍,一处变时,余亦应尔,体无别故。”那么好了,基本上你这三种合拢来,每一个东西都有很多方面的作用;能变之体只有一个。那么你又讲三样,这三头,等于一个政治的体制,三个人集体领导,究竟谁做主呢?三个人都做主,混乱了。
“三体既遍。”“一处变时”,一个变了,那两个跟着变;那两个不是主体了,变成附属体了,“余亦应尔,体无别故。”他说你那个体段同这个作用差别分不开了。
相反的,“许此三事,体相各别,如何和合共成一相?”相反的理由,“许此”就是承认这三种,体跟现象各有差别,它怎么样混合成一个呢?
“不应合时变为一相,与未合时体无别故。”你说这个是作用的关系,它不应该合拢来的时候,各管各的。譬如一个家庭,这是一家人,这一家人有爸爸有妈妈,有儿子有女儿;现在要合拢来就是他一家人,这是合拢来。“不应合时”,到了家里去,爸爸还是坐上面,女儿站在旁边,儿子要去扫地,就是“与未合时,体无别故”,这个作用不同。
“若谓三事,体异相同,便违己宗,体相是一。”如果你假使认为这三件事情“体异”,它的本体的功能、本来的功能不同;“相同”,起了现象是一样的;“便违己宗”,你自己的宗旨违背了,你自己的理论建立不起来,违反逻辑的原则。
“体相是一,体应如相。”(如果)体跟相是一个、体跟相是同一的,那么体和现象应该是一样的。因为这一派数论学家讲最高的那个道是什么东西?叫做“冥然”。最高那个道,道是看不见的,也没有颜色也没有什么,是“冥然”,什么都没有。冥然不是空哦!
这个里头我要顺便带着岔进来。老是辩论这个,我相信据我的推想,你们诸位年轻同学会觉得干燥无味,不是“甘草无味”啊,甘草是甜的;这是干燥无味。因为我们不大喜欢这些论辩,可是在西方人很欢迎。
现在岔一个故事。数论的最高那个道是“冥然”,这个是它的体,所以得到冥然。所以后来中国的佛法的大师有时候用错了这个字,认为我们得了道进入无念境界也是冥然,很严重的错误。第一,名词上的错误;第二是见地上的错误。为什么?
譬如像禅宗的曹洞宗的学问流传到日本,这个我非要严正的站出来批评,现在曹洞所讲的禅是什么?——“默照”就是禅。打起坐来还一定学那个一句空话——面壁而坐,所以日本的禅宗一定打坐面对着墙壁,背向外面,伤风也没得关系,那是规矩,面壁而坐,看不见脸孔,因为要面壁嘛。那么然后衍生曹洞宗规矩,手在**,眼睛……默照。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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